曾奇峰:人格面具為誰戴?
編輯: 時間:2016-04-11
好幾次,在接受督導的時候,我回憶一生,想找出自己最痛苦的事情,結果有點驚訝地發現,媽媽因為恨爸爸而發毒誓般要毒死我和她自己,爸爸因為被媽媽激怒而威脅要砍死我,這并不是最可怕的。
自然,這兩類事情是噩夢般的回憶,它們也是我兩種被迫害妄想的源頭。中學時,有兩三年時間,我總是懷疑有人會在我的水杯里下毒,其實說懷疑都不夠準確,準確的是我確信如此,于是我總是隨身攜帶我的水杯,或把它藏起來。大學畢業后,我瀕臨崩潰,沒有能力直接找工作,而是做了一年無業游民,那一年時間中,我走上街頭時,特別害怕后面有人,一旦有,我就會幻想他們可能會沖上來砍死我,所以我一定得找辦法對付,例如回頭看看或躲在一邊。
這兩種被迫害妄想,從癥狀上看相當嚴重,但化解起來并不難,當我將前者與媽媽威脅毒死我再自殺聯系起來,關于水杯的妄想就徹底消失了,而當我再將后者與爸爸威脅砍死我聯系起來,關于被人砍死的妄想一樣也徹底消失了。這也是心理治療中常見的情形,很多時候,要治療某種癥狀,其實相對容易,癥狀帶來的痛苦,并不是最可怕的。
什么才是最可怕的呢?對我而言,是深藏于我內心深處的不存在感。每當我嘗試放棄一切向外抓的做法,而去看我的內心時,我都會碰觸到它,那時的痛苦遠甚于被父母威脅。媽媽的功能:接納嬰兒的焦慮
嬰兒最初具有全能控制感,認為母親和世界與自己混然一體(這是成人的解釋,嬰兒其實并不理解有母親和世界的存在),如果母親足夠好,嬰兒的全能控制感便得到滿足,并通過母親的及時反應而建立起基本的存在感。
然而,如果母親的照料有太多不及時的時候,這時候嬰兒就把“不及時來哺乳”的乳房視為壞客體,并把自己內心的焦慮(嬰兒的焦慮,尚未有確定的理論解釋從何而來,經常稱之為死本能)通過擊打、撕咬等攻擊性行為投射給壞客體。這時候,一個足夠好的母親會接納嬰兒的焦慮,將其化解。
或者,至少是化解一部分,譬如嬰兒投射給母親的焦慮是10分,這也喚起了母親的不滿,但母親因自己內心是充盈著愛的,這樣的內心令她部分化解了這焦慮,等她再將自己的感受反彈給嬰兒時,其焦慮已降到了2-3分。
更理想的情形是,嬰兒投射的是焦慮,但母親經過自己的內心加工后,還給嬰兒的是愛與包容,那么嬰兒的內心就被轉換了。
如果母親沒有接納這份焦慮,甚至反而攻擊嬰兒,嬰兒就會感覺好像被撕裂成碎片,存在感支離破碎。例如,嬰兒投射給媽媽的焦慮是10分,但媽媽自己的內心也是極度焦慮的,結果她的焦慮成了一個放大器,將這份焦慮放大到了50分,然后再反彈給嬰兒。
一個簡單的例子如,嬰兒在吃奶的時候咬了媽媽乳頭一下,媽媽暴跳如雷,她扇了嬰兒一耳光,甚至將嬰兒重重地摔在地上。
如此一來,嬰兒自己的焦慮沒有被接納,反而可能面臨著更大的焦慮。為了應對這種痛苦,他會形成“假自我”。所謂“假自我”,是嬰兒在應對媽媽投射過來的痛苦時形成的東西。
本來,理想的情形是,嬰兒有了一種感覺,他將此投射給媽媽,并得到了媽媽的接納,這時,圍繞著嬰兒自己本有的感覺所形成的即真自我。現在,糟糕的情形發生了,嬰兒將本有感覺要埋藏起來,相反他要花費巨大的努力去面對媽媽投射過來的痛苦,而圍繞著媽媽的感受所建立起來的東西,即是假自我。簡而言之,真自我是以嬰兒自己為中心的,而假自我是以媽媽為中心的。
可以說,假自我是一種妥協,實際上是對真自我的防御。全能控制感得到足夠的滿足,是嬰兒今后放棄全能控制感,將自己與別人區分開來的基礎。但假如這一需要沒有得到滿足,那么一個人可能會在童年時壓抑這一需要,但長大后會在戀愛關系和社會關系中尋求這種滿足,他會要求戀人或其他人滿足自己的全能控制感的需要,這種表現就是永遠是他說了算,而這對別人來說是噩夢,他們會想離開他,那時他就要重新面對自己破碎的存在感。
媽媽的臉是與嬰兒互動的關鍵。嬰兒通過母親的臉(也包括母親的其他肢體語言)來認識自己,這在客體關系理論中被稱為“鏡映(mirror)”,意思是就像我們通過照鏡子認識自己的相貌一樣。如果嬰兒看到母親溫柔關切的笑容,嬰兒對自我的印象也是溫柔美好的,認為自己值得愛和尊重。最可怕的是,母親對嬰兒的需求冷漠,不予以回應,此時嬰兒無法內化自我,我猜想這就是我自己內在最恐懼的來源。成年人的需要很難被接納
以前,我經常出現一種夢魘,就是在夢中沒有任何預兆地突然間墜落,下面是無底深淵。現在可以比較好的理解夢的含義,這種夢魘描述的是失去接納的感受。接納讓嬰兒感覺自己在焦慮時會被抱住而不是跌落,拋棄。我想,這也是為什么我們說下地獄,而不是上地獄。焦慮時失去接納的感受,對于嬰兒來說就是墜入地獄般的感受。
為了逃避這種破碎的不存在感,我會有種種一大堆向外抓的執著行為。因當我與外界接觸,即向外投射時,有一個清晰的“我”,比如吃飯的我、看電影的我、寫文章的我、購物的我等,這一連串的“我”組成一個看起來相對完整的“假自我”。
太多時候,我們對某些東西執著到可怕的份上,絕對不想改變,因為這些東西對自己而言不是一個簡單的東西,而是“我”。
譬如,一個小學生非要穿名牌,因為“穿名牌的我”這個假自我看起來相當不錯。
也有很多時候,假自我并不怎么優越,但我們也會無比執著。因為這些不怎么優越的東西也是我,如果沒有了它們我就得面對破碎的不存在感,所以我們一樣會對其執著。
特別是痛苦的時候,投射就有了一個重要的功能。內在有一個痛苦產生,將其投射給別人,自己的痛苦就變成關系里中的痛苦,此時的我,是一個清晰的“沖突而痛苦的我”。尤其是幻想這個人應該接納自己時(這個人經常是親密伴侶或者某個權威人物),投射會越加激烈,發展成各種攻擊行為。
極端的例子是電影《蝙蝠俠?暗黑騎士》中的小丑,不斷升級對蝙蝠俠的攻擊,他這樣做的深層動力是幻想蝙蝠俠能接納他,但蝙蝠俠并非佛陀,無法接納小丑的行為,相反對小丑心生仇恨。
嬰兒可以渴望母親接納自己的攻擊,而且經常會實現。但力量強大的成年人渴求別人接納自己的攻擊,這就是一種幻想,則經常造成人際關系的災難。比如我的一個親戚,他一次想我幫忙修理電腦,但他表達出來是否定的方式:“你一個大學生難道還不會修電腦?”。如果親人問他,要不要一起吃飯,他會說:“我難道不吃飯嗎?”他基本沒有朋友,非常孤獨。
在親密關系里,童年沒有得到接納的痛苦,幾乎勢必會推動自己把對愛的渴求通過“否定、攻擊對方”的形式展現。戀愛初期對方尚可接受,最后被攻擊者真的感覺自己毫無價值、糟糕透頂,于是關系結束,但關系結束一定是攻擊者最不愿接受的,就好像再一次遭受母親的拋棄。
倒置的親子關系中,父母也會通過攻擊孩子,渴望得到接納。媽媽曾經在電話里告訴我,她每次打電話向我抱怨,都覺得我可能會否定她,結果是每次我都沒有否定她,只是中立地聽她講講,有時候鼓勵一下。她感受到從所未有的包容,非常感動。這種包容讓媽媽有底氣,有勇氣去逐步面對人生的真相。我始終堅定地告訴她,攻擊不是愛,你和我是獨立的,我不能為你的感受負責任,但我是你的女兒,我承認自己愛你,所以會盡量接納你的攻擊與痛苦的情緒。
把痛苦向外投射,我感受到是在回避“不存在(或者被撕裂)”的根本性恐懼。當我有責怪某個人或者外界環境還不夠好的念頭時,尚且有個“痛苦的假自我”存在。當嘗試停止投射,單純的向內看,這種感受是一生中最可怕的。漫無邊際的不存在感,完全觸碰不到自己,好像掉入無底深淵,此時很想去責怪愛人某某地方做得不夠好,將痛苦投射出去,如同救命稻草會把我從地獄中撈起。但事實是,一切向外的投射皆虛幻,我無能為力,只能這樣停駐,接納這根本的痛苦,哪怕多一秒鐘,就是進步。
接納過后,我似乎什么也沒做,一切都沒有改變,但是世界對我而言更真實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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